光明日报全体同志都不会忘记5月8日那个周末的清晨。7:15分,报社国际部主任穆方顺家中的电话铃声大作,常驻比利时、捷克、德国等记者站特急电告:我驻南联盟使馆被袭击,暂住在使馆的光明日报记者许杏虎、朱颖情况不明!主任心中顿时一沉,他马上拨打许杏虎手机,不通!反复试,仍然不通!
上午8时30分,报社总编辑王晨和国际部主任穆方顺匆匆赶到报社。总编辑立即召集几位副总编辑、编委紧急开会,调动一切手段、途径,了解许杏虎、朱颖的下落。没有确切消息。国际部的同志接到通知赶来了。广告部的同志也赶来了。直至中午,大家无心吃饭,抱着一线希望在电话机前固执而焦灼地守候着。对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暴行的冲天怒火,对自己前线战友的极度担忧,吞噬着每个人的心。午后,许杏虎、朱颖遇难的消息最终被无情地确认,片刻的死寂之后,与许杏虎、朱颖情同手足的同事们泪雨倾盆,大放悲声。
1991年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的许杏虎初到报社工作时并不起眼,他的新闻生涯从上夜班开始。行内人都知道,报社的夜班编辑是个苦差事。且不说与外出采访记者的风光无缘,生活起居更是长年黑白颠倒。但许杏虎似乎从来没有因为自己会两门外语的本钱而轻慢这项工作,没有临时观点。小伙子少言寡语,斯斯文文的,来了就趴在桌上,拿着尺子、计算器用心掂量、琢磨,新手刚来少不了让气粗的老编辑呲儿两句,可是有位大家公认最挑剔的部门领导,差不多的人都批评过,就是没说过许杏虎。也就半年时间,许杏虎就能独挡一面。作版面编辑各有各的干法,他属于精耕细作的那种,特别肯动脑筋,又没什么框框,国外报纸版式的优长他消化消化都给兼容了,画版时就有了独到的创意。那阵子受总编辑表扬的版面常常出自他的手笔。1995年,27岁的虎子被任命为国际新闻版副主编。
虎子聪明,什么事一点就透,当年打动朱颖芳心的,就有他过目成诵的记忆力,他喜欢的事情,都能做得最棒,包括编辑部小青年茶余饭后流行的小游戏。虎子厚道,查个资料、传递稿件、送趟版样图片之类的事总是抢在前头,在位于不同楼层的编辑部和照排中心之间跑上跑下。谁求他帮着搬家、译个稿子、修理相机,他都尽心尽力,乐此不疲。别人冲动的时候,他会不声不响,拿把扫帚把摔碎的茶杯收拾了。下班收摊也是他一样一样清理桌面、锁电话间,也不分个分内分外。赶上付印晚、夜已深的时候,他总是让别人去休息,自己盯着。那份友善与平和一杯香茗似的让人品着舒服。“虎子做事,放心!”夜班同志都这么说。也因为放心,夜编室总不肯割爱,让他一干就是5年。那时他的生活中没有比和朱颖谈恋爱更重要的事了,朋友劝他换换班次,别让这么好的女孩耽误在你的夜班上,虎子摇摇头,也就一笑。
1998年,许杏虎被派往南联盟任驻贝尔格来德首席记者,妻子朱颖一同前往,行期定在7月。虎子和朱颖到总编辑的办公室辞行,一番嘱咐之后,总编辑说起,你们也没来得及要个孩子。虎子腼腆,朱颖乐呵呵地说:“工作为重嘛!回来再说。要是不嫌我们巴尔干不太平,我们任职期间,您一定得来一趟呀!”“好啊,我一定去。”总编辑说。
首次驻外,他们难得有领略异国风光的时间和心情。科索沃局势急剧恶化,战争的阴云时时笼罩着。经多年夜班锤炼过的虎子马上有了用武之地,几乎没有什么适应期,他向报社发回的稿子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好,至北约对南联盟动武之前,已经见报50余篇,其中新闻综述《世纪之末的动荡》、新闻分析《龃龉不断矛盾激化》、《塞阿对话前景暗淡》、《朗布依埃宫和谈前瞻》等,对巴尔干地区的风云变幻作了及时、准确的反映。他甚至在3月23日发回的《离轰炸还有多远》一篇报道中,已经预见到“战争已为时不远了”。对局势的准确判断令人折服。和平环境下长大的许杏虎从容与战争交手。编缉部曾为虎子捏一把汗的朋友们,看了他发回的报道笑言:“虎子遇上战争成‘名记’了。”
3月24日,北约的轰炸开始。这天,许杏虎和朱颖远在亚得里亚海岸的黑山采访,没有灯火,没有过往车辆,最糟糕的是所有通讯手段全部失灵,与报社中断了联系,急得虎子和朱颖整个晚上都在楼上楼下地转。黑山是北约的主要攻击目标之一,北约空袭时的爆炸声清晰可闻。可这些有关北约轰炸第一天的报道怎么也发不回去。
凌晨3点左右,虎子终于用手机与报社取得了联系,他立刻口述发稿。手机传声的效果不太好。有些句子不得不重复好几遍。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恐惧和惊慌,只有尽快将稿子发完的一份急切。他说,贝尔格莱德的通讯条件好,为了便于发稿,他们随即驾车返回贝市。编辑急忙连声叮嘱,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他说,没关系,他会的。最后是朱颖的细嗓音:“帮我给我爸妈报个平安,千万别让他们知道我们到过黑山!”
从这天起,许杏虎和朱颖就全天候地处于高度亢奋的应急状态,为了真实地记录战争场景,无论是被炸得七零八落的飞机制造厂,还是满目疮痍的多瑙河大桥,炸弹往哪儿落,他们就往那赶。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许杏虎,在战争的特定场合,便骁勇如其名了。
仅在轰炸后的10天左右,虎子就撰写了各种报道15篇,其中《空袭下的贝尔格莱德》、《住手!北约》、《多瑙河,别为我哭泣》、《不屈的歌声》等多篇通讯和特写,以大量的事实和真实的现场白描,再现了南斯拉夫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狂轰滥炸之下,山河破碎、家毁人亡的悲惨情景,热情讴歌南人民不畏强暴的坚强决心。他尖锐地揭露,北约打着维护人权的幌子,实则已失去理智和良心,走向了战争狂的深渊。北约发动的攻击程度要千倍于科索沃的内部冲突,北约给巴尔干带来的灾难是目前世界上最严重的灾难。他的报道没有过分的辞藻和激昂的口号,而正是那份真实和质朴,令人信服,撼人心魄。
在报社领导和国际部的大力支持下,许杏虎将日常报道纳入了一种更加贴近读者的方式,这就是4月5日诞生的《战地日记——亲历炮火》。在这10组、43篇图文并茂的日记里,虎子用手中的笔,从细处着眼,再现了一个灾难中的南斯拉夫。共和国广场的不屈歌声,流离失所的阿族难民,贝市少妇隆起腹部上大大的靶心,稚子惊恐的眼睛——真实的第一手资料给读者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与此同时,人们也认识了一个临危不惧,高度敬业,主持正义的战地记者。
5月6日,他牺牲的前一天。报社国际部根据编前会的布置,与虎子通话,对他下一步采访提出新的要求和部署。这意味着采访的难度又加大了。虎子只要有一丝犹豫,领导完全可以考虑另作安排。可他马上保证:“5月9日我保证完成任务,按时把稿子发回来。”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自北约轰炸以来,许杏虎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共发回照片37幅,新闻报道、分析、战地日记等90余篇,约64000字,几倍于报社要求的工作量。
吃不好饭,常常一天一两个小时睡眠,1.76米个头的虎子特别瘦。在战火中与他结下生死之交的人民日报记者吕岩松说他后期越发瘦得形销骨立。如此40多天的超负荷运转,他的体力怎么能支撑得住?除了责任心和超人的毅力,在虎子的朋友们的判断中还有一个不假思索的答案:因为有朱颖。
塞尔维亚记者站是小站,赴任的时候小两口怎么也没料到,战争会在数月之后倏忽而来。
娇小的朱颖在燃烧的战火中迅速成熟起来。除了各个方面对虎子的悉心照顾,她把虎子的职责也看成了自己的。危险的时候,总是和虎子相伴左右。才学会不久的开车派上用场了。常常是虎子拿笔,她举相机,虎子睡觉,她开车,有时还自己动手起草稿子。虎子不少报道的配合图片,就是朱颖拍摄的。贝尔格莱德爆炸那次,他们夫妇火速赶倒现场采访,朱颖冒着危险辛辛苦苦拍下的一卷照片,让警察不由分说从相机里拽出来给曝光了,面对炮火毫无惧色的朱颖那次眼泪流个不停。
白天采访,晚上写稿,虎子太累了。时间不等人,有些事情虎子分身无术,也只能交给爱妻去办了。给车子加油、取送资料、冲洗照片、发送稿子、买给养。加油要经过的桥梁、车辆,已是北约的重点轰炸目标,虎子千叮咛万嘱咐地望着娇妻战士般雄纠纠地去了。
连最了解女儿的父母也没想到颖颖这么娇气的孩子,会变得这么坚强。有一次朱颖在电话里向父母撒娇:“有时是我起草稿子,虎子润色,可报上只有虎子的名字。”母亲说,“好好,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局势越来越严峻。爸爸问她怎么打算,她对爸爸说:“爸爸你说我该怎么办?虎子这里有我的一份责任,您说是吧?”
一批使馆人员撤离的时候,朱颖完全可以先回国,报社也有意让她撤回来。可朱颖态度坚决,“我走了,虎子怎么办?”许杏虎在4月12日撰写的“我在硝烟中采访”一文中特别拟了这样一个小标题“一路上有你”,里面满怀深情和敬意地写到:
“我和夫人朱颖准备留下来,坚持到南斯拉夫的胜利。4月3日从市中心被炸现场回来后,我感到北约失去理智的轰炸,对平民的威胁太大了,于是对她说,要做好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先撤离,但朱颖表示,现在记者站需要人,不愿走确实是,洗衣做饭就不提了,现在我稿子写完就不管了,由她去发送;采访时,有时她开车,让我多休息一会;拍摄新闻照片以及冲洗扫描等全是她干。我们相信,导弹打不到头上,所以她和我一样并不害怕,有一怕是当空袭警报响起,我在外面采访时,她便坐立不安了。”险恶的环境已经把这对年轻夫妇捆绑成了一个人。
朱颖在北京的父母每天为他们的安全担心。“如果可能,你们一星期和我们联系一次。”朱颖爸爸曾这样要求,可后来这也很难做到了。但只要有机会,他们都给家里报平安。5月1日他们给家里的最后电话留言是:“老爸老妈,我们挺好的!”
由于怕报社国际部的电子邮箱不保险,朱颖每次发稿也往她原来所在的广告处邮箱上发一份以防万一。主任左海接稿时也代表大家给朱颖发了个问候的电子邮件。4月15日朱颖回件说:“谢谢大家的关心,让人惦记着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我们这儿生活不成问题,不过每天也不太平,贝尔格莱德每天都能听到密集的炮声,有地对空导弹、高射炮,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巡航导弹。不过也确实有危险,毕竟导弹没长眼……虎子写稿晚上睡得很少,我也经常被飞机的隆隆声惊醒。”处里小韦的女儿喜欢朱颖阿姨,春游出去全是朱颖带着,不久前孩子口述也让爸爸给朱颖阿姨发了个慰问邮件。朱颖在邮件中也让转告孩子:“小朱阿姨不怕打仗,谢谢她……”这个邮件,左海阅后没舍得删,如今永远地留在了电脑里。
5月7日夜,报社夜班把虎子发回的第十组《战地日记——亲历炮火》排好版,不知为什么偏偏忘记像往常那样在结尾处加上“(待续)”。那天,遇难前2个小时,虎子还在200公里外采访归来。他太累了,在他少有的安睡中……
一切从那个罪恶的时刻嘎然而止。5枚罪恶的导弹从不同方向袭击了我驻南使馆,其中第二颗落在许杏虎、朱颖卧室的床上!人们在倒塌的墙壁里发现了许杏虎,后来又在楼下找到朱颖。床板已碎,两个年轻的生命顷刻间消失了!
噩耗如响鼓重锤震动了亿万中国人,撕碎了许杏虎和朱颖的父母双亲的心!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何况那是两个多么懂事孝顺的孩子啊!虎子2月9日给二姐的来信还说:“妈妈的肩膀怎么样了?下次来信一定要告知……爸爸妈妈年纪一年大于一年,他们的要求不管合理不合理,都要给予尊重和满足,希望姐姐能理解我的想法。”朱颖常说她有个愿望,将来要买辆8人乘坐的车,她当全家人的司机。北约对南动武前,她给家里的最后一封来信说:“妈妈,捎来的录像带,我看一遍哭一遍,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们,想回家。”朱颖的妈妈想起就泪如泉涌:“开战后她再也不说想了,可我怎么也没跟孩子说一个‘想’字,一个‘回’字呢?她爸爸不让说,说他们是前线的战士,当家长的都往回叫哪能行?可我现在后悔,我怎么就没有从母亲的角度和女儿女婿说一句妈妈想你们,想极了你们,让孩子们知道当妈的天天盼他们回来呢?我的孩子,我这么说,你们听得见吗?你们这样走,让当妈妈的怎么受得了……”
魂兮归来兮!5月12日,共和国为迎回自己忠诚的儿女下半旗志哀,5月13日,国务院批准邵云环、许杏虎、朱颖为革命烈士。
5月12日,从南斯拉夫归来的本报副总编翟惠生带回一个残留着药屑和火药味的采访包:“这不是虎子的包吗?”采访包里有虎子的战地采访证、两支钢笔、录音机、名片夹,还有记录着虎子和朱颖婚后甜美生活的影集。睹物思人,光明日报的同仁不禁再次模糊了双眼。
北约轰炸以后曾有一个稀有的没有警报声起的日子。那天朱颖曾抓住时机,把连日来连续作战的虎子拉出去散步醒脑。许杏虎在这天的日记里写到:“使馆离多瑙河畔只需5分钟,我像发现奇迹一样的看到,多瑙河碧波荡漾,堤岸上葱葱绿草中映着各色小花,春天显得生机盎然。我心想,难道战争踏着春天的步伐来到这片土地?那么我们宁可不要春天,也不要这残酷的战争。”虎子和自己的爱妻真的在自己生命的勃勃春天里走了,他们是为呼唤正义捍卫和平而去的。
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会永远记住春天里的那片废墟。在5月7日的那个瞬间,两个春花般蓬勃的生命离我们而去,一对英雄伴侣、一对“人民的好记者”——许杏虎、朱颖却从此成为永恒。